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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卿本佳人(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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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四八年一月二十二日是大年初一。明天一早楊肅該回部隊了,走之前有些事必須要交代給張靜嫻。她雖然不滿二十歲,但是自幼受張老太太的教導,做事沈穩,、膽大心細而且重情重義,楊肅真心覺得她靠得住。

張靜嫻知道楊肅有話要囑咐,她把孩子哄睡之後打算去找楊肅,不知道怎麽回事也許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,她走到半路又折返回去,把已經睡熟的孩子抱了起來一起去見楊肅。

楊肅借著燭光看孩子。

有那麽一瞬間他臉上出現了短暫的晃神,他仿佛在燭火搖曳中看見了那個遠在南京的叫葉佩珊的女人。

楊肅想要生女兒的願望純粹就是為了惡心葉佩珊。否則以他的性格根本就不是溫聲細語哄孩子的人,他這輩子所有的溫柔和耐心都投放在了各色女人身上,哪裏還有多餘的溫情給孩子。身為男人他只喜歡生孩子的預備過程,而不是孩子本身。可要說不喜歡也不對,因為他確確實實心心念念的要生一個女兒出來。

女兒長大以後要嫁人、要冠夫姓,到時候會有一個不知道哪裏鉆出來的家夥把自己的姓氏加在“葉”前面,把“葉”這個姓徹底壓倒、壓服。每當想到這一幕楊肅的心跳就會加速,全身血液都沖湧到下身……

他只能用這種不為人知的方式反抗妻子和葉氏家族的強勢,唯有如此他那深深埋藏著的怯懦和怨恨才能稍微透一口氣,哪怕這個女兒也是他楊肅的女兒。可他的這個想法必須通過讓葉佩珊生女兒來實現,別的女人生再多女兒也姓不了葉,

在奉天城,沒有人看過優雅睿智的楊肅在妻子面前伏低做小的樣子,南京城裏倒是有不少人知道並且當成茶餘飯後的談資。可惜那些人知道了沒用,最應該知道的兩個女人一個已經死了沒機會知道,另一個雖然還活著可惜也沒有機會知道。

不知道未嘗不是一種幸運。

張靜嫻見楊肅沈默不語以為他是擔心孩子,安慰道:“你放心,我會照顧好她的。”

楊肅回過神,說道:“我知道。我擔心的不是這個。你雖然是女人,但是如今舉國待戰並不是太平盛世,有些事你早點知道也好。你坐下,我有幾句話要交代你。”

張靜嫻老老實實的坐下。她預感到楊肅即將說的話非同一般,恨不得集中全部精力把他的話一句不漏都記住。

楊肅整理好思路,沈聲說道:“你可能還不知道,其實奉天城已經可以說被解放軍包圍了。黨國內高層總覺得第八、第九兩個兵團差不多三十萬人,加上重炮十一團和這兩年修建的碉堡和地堡,怎麽也能支撐個三年五載。可我對局勢的判斷實在不樂觀。人數再多、槍炮再先進、工事再牢固,奈何士兵厭戰,再加上衛立煌無能怯戰,這樣的隊伍無論如何也不是□□和解放軍的對手。”

楊肅越說心情越沈重。這些話他在心裏琢磨過無數次,今天卻是第一次說出口。

張靜嫻越聽越揪心:形勢這麽糟,一旦解放軍全力攻打奉天,楊肅和楊恭豈不是成肉包子打狗?她心裏想著臉上就流露出來。楊肅見了心中暖暖的,就像他倆人中間的燭火,雖然小小的一團,卻也是帶著火焰的溫度。

張靜嫻帶著哀求的問:“要不你明天先別回部隊了,聯系聯系南京那邊,讓那邊想想辦法好嗎?”

楊肅搖頭:“上次回南京已經是我最後一次見她。我寧願死在戰場上,也不願意再回南京躲在女人的裙子底下茍延殘喘。”

張靜嫻繼續勸,楊肅卻是打定主意不聽她的。

張靜嫻急了:“你是不是有老婆的人?怎麽讓你老婆做件事就這麽難?”

楊肅臉色一沈:“閉嘴!”

張靜嫻當場閉嘴,但臉上卻是掩不住的委屈。

楊肅心一軟,脫口而出:“我名義上有兩個兒子,其實只有小兒子才是我親生的。”

楊肅的話讓張靜嫻驚訝得瞪大了雙眼。

楊肅說完心裏就後悔了。這是一個男人最大的恥辱,他怎麽就忍不住告訴張靜嫻了呢。他不敢看張靜嫻的眼睛,視線避開她落在熟睡的孩子身上。

張靜嫻好容易平息心裏的震驚,不禁後悔自己剛才不依不饒的追問,若不是她追問,楊肅就不用把這麽隱私的事情說出來讓自己難堪。她誠摯的道歉:“對不起楊大哥,我不知道你家裏的情況這麽覆雜。”

楊肅苦笑:“這還叫覆雜?這就不叫事兒。繁衍上百年的家族有幾個幹凈的。不說葉家,我們荊南楊家也是一籮筐齷齪,否則我作為楊家長房長孫何以會淪落到入贅葉家。”

最後的靠山原來也不可靠,這可怎麽辦?張靜嫻慌了神:“那怎麽辦?要不你假裝摔斷腿了行嗎?”

楊肅忽然伸手撩開張靜嫻臉頰兩側的頭發,輕聲說:“不用替我擔心,對於男人來講能戰死沙場也是一種驕傲和光榮。”

張靜嫻哭了:“可這從來就不是女人和孩子需要的驕傲和光榮。我們只想要你好好活著。”

楊肅搖頭不語。

他看著張靜嫻一顆一顆墜落的淚珠,耳朵聽著她壓抑的抽泣,心裏異常平靜。將近三十年的焦躁、不安、自卑、惶恐的心終於有了著落。

他自言自語:“你長得像我母親生前的樣子。”

張靜嫻擡頭。

楊肅陷入回憶:“荊南楊家有一百五十多年的歷史,其實就是一個修建得富麗堂皇的屠宰場。祖父續弦生的二房霸占了楊家。我父親死因不明,我母親帶著我逃出來,那一年我五歲。我母親和你一樣都是鵝蛋臉,烏黑的頭發、飽滿的額頭,心性堅毅,沈默少語……”

“後來呢?”張靜嫻問。

楊肅忽然笑了笑:“後來?沒有後來。”

張靜嫻看著他笑容難掩的哀傷,心裏莫名的揪著疼,伸手在他胳膊上輕輕撫摸安慰。

楊肅視線註視著張靜嫻的眼睛,忽然他俯身湊近張靜嫻的額頭,輕輕一吻。

楊肅剛一俯身,張靜嫻就像有預感似的閉上眼睛摒住呼吸,可一顆心臟卻不爭氣的猛烈跳動,仿佛要撞破肋骨的束縛和囚禁跳出來歡歌。

她感受到楊肅柔軟的嘴唇落在自己額頭上,輕輕印了一下。她曾經那麽渴望和期盼這一刻,她額頭上每一個細胞都在細細感受,感受他的溫度和他嘴唇細密的紋路。

楊肅雙唇離開張靜嫻,看著她不住顫抖的睫毛,低聲說道:“忘了我吧,好好活下去。”

張靜嫻忍不住,她搶在自己哭出聲前一頭紮進楊肅懷裏,雙手死死環住他的腰背,把臉埋在他的胸前哀求:“咱們一起跑吧,我求你了!”

楊肅任由張靜嫻抱著自己,他安撫的拍著張靜嫻的背:“傻丫頭,你不懂男人。我已經提交了申請調到二零七師任作戰參謀。”

張靜嫻確實不懂,既不懂楊肅的選擇也不理解他的固執。事實證明,她一輩子都沒懂過男人,更要命的是她也不懂自己。

楊肅從脖子上拉出一根紅繩,上面系著一對玉環。他解下小的那一枚遞給張靜嫻,說:“別哭了,把它收好,留著做個念想。這是我身上唯一一件屬於楊家的東西,是長房長孫的信物。如果有一天……我會派楊恭回來報信,你馬上帶著孩子往城外跑,千萬別停留。”

“我哪裏也不去,要跑也是和你一起跑!”

“別說傻話。夫妻尚且同林鳥,何況你我。你日後會嫁人生子,然後忘了我。或者即便不忘,但是卻連提也不願意提起。”

“不會的。”張靜嫻哽咽著搖頭。

楊肅繼續說:“出奉天後就往長春跑。還記得李茂才嗎,就是那個做衣服的?他是奉天□□的重要成員,如今就在長春。你和我還有柳如意的牽扯太深了,奉天城裏很多人都知道你,所以你一定要去找李茂才,只有他出面保你,你和孩子才有活路。”

張靜嫻一邊哭一邊強迫自己聽楊肅的話。她是個分得清輕重的人,意識到楊肅這些囑咐異常重要因此不敢任性。

楊肅伸手擦掉她臉上的淚滴,接著往下說:“還有前兩天來找你的那個小夥子,那個叫梅萬城的,聽老張說他也是長春人。他能在現在這種情況下輕松進出奉天城,也不是個簡單人物。”

楊肅事無巨細一件一件囑咐。張靜嫻流著淚點著頭,把他說的話牢牢記在心裏。

那一晚,楊肅和張靜嫻說過的話比過去兩年加起來還多。造化弄人,當這兩人終於敞開心扉互相靠近時也是他們即將永別時。

後來局勢的發展,就像楊肅所預料的那樣。解放軍以破竹之勢發動進攻,獨立二師在殲滅撫順國民黨軍後趕到清東陵;本溪北進的獨立三師在奉天以南的蘇家屯將國民黨一個團全部殲滅,直抵奉天南郊。至此,奉天北、東、南三面被包圍。

1948年10月30日,東北“剿總”司令官衛立煌自知奉天不保借口向□□“面陳機宜”,於當天下午乘機逃離奉天,把防務草草交給第八兵團司令官兼五十三軍軍長周福成。此時的奉天已成為風雨飄搖中的孤城。

張靜嫻每天都在炮火中度過,她心裏最大的願望就是楊肅能回心轉意。可惜,她等來的是楊恭。

按照之前的約定,楊恭代表楊肅來報信,張靜嫻見到楊恭後不得停留必須馬上逃離奉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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